对话谢晖：最痛的时刻往往是最好的时刻 痛则思变

来源：赵宇懒熊体育 自2021年8月因“酒后发表错误言论”被南通支云俱乐部免职后，谢晖再不敢多喝酒。哪怕是啤酒，也不会超过两瓶。 可是，放置于整个足球圈，谢晖当年在酒桌上的“狂言”不但没有招来太多非议，反倒因他的真情流露，被更多人理解与共情，一件原本不好的事也因此变成了好事，让“压着打”成为他独有的标签。 过去这五年是谢晖离开中超豪门上海海港，独立做主教练的五年，也是他退役转型做教练后，经历最丰富的五年。这期间，他曾带南通支云进入中甲联赛第一集团、帮大连人队保级成功、将身处泥潭的长春亚泰队拽上岸，也有因酒有失言被免职、球队降级后被球迷攻击、在北京工体1比8输球的艰难时刻。 他说，所有这些都是一种积累，那些失败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失败。“最痛的时刻往往是最好的时刻，人只有感受到痛才会变。” 独立这五年 懒熊体育：2024年是你在职业队独立做主教练的第五年，回望过去，有什么感触吗？ 谢晖：2020年从中甲联赛的南通支云俱乐部起步，一直到今天，让我心里越来越有底。每个人有不同经历，有些同行可以马上迈上更高台阶，而我在到职业队做教练前，还有五年在青少年球队做主教练经历，是一点点从基层打拼上来的。一步步走来，感觉挺扎实的。如果五年前让我去中超球队做主教练，恐怕能力还不够，撑不住。 懒熊体育：加盟南通支云前，你曾在上海海港俱乐部做过几年助教，随队拿了不少荣誉。但在有独立执教机会时，还是很坚决地离开大俱乐部，去更低级别联赛，你是更看重“做主教练”这个机会吗？ 谢晖：如果当时可以去更高级别联赛，肯定也愿意尝试，但没有这样的机会。现在想想，即便当时真有这样的机会（做中超球队主教练），也太过浮躁了，我还没积累起太多经验。会有人觉得以我的履历，从中甲保级队开始做起有些低了，但我不这么认为。如果这样的话，我10年前带青少年球队怎么说？岂不是起点更低了？我还带同济大学足球队打过业余联赛。 自从我退役后，做教练的梦想一直没有变。在哪个层面可以自洽，可以与自己和解，这很重要，也能让我消化很多负面的、非议的东西。 我始终认为，做教练本质上的幸福感是每天早晨起来能看到太阳，有片草皮，有球员在训练，每个周末打一场比赛，通过努力让他们获得胜利和快乐，这是我看重的。 懒熊体育：你退役后做教练的想法坚定吗？有没有想过去其他领域发展，比如像范志毅那样，进军娱乐圈。 谢晖：当时有过这样的契机，拍电影什么的，但我不认为那是自己擅长的。做教练是我比较明确的发展方向，所以才会有过去10年的坚持。 懒熊体育：当你真正获得独立带队的机会时已经45岁了，会觉得来得有些晚吗？在德国，很多教练30多岁就开始独立带队了，而且带的是德甲球队。 谢晖：客观来讲，45岁独立做教练是有些晚了。我会看些体育、足球圈以外的书籍，对中国历史有一定了解。从我们的社会文化来讲，是不太信任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的。 不过我们也要认清另外一个现实，那些30多岁走到台前的欧洲教练，他们十八九岁就已经退役了。而在我们这里，十八九岁退役或者说只打过青年联赛的球员，足球底蕴够不够？在我们这里，没有职业球员经历便走上教练员岗位的人，他们的路会比我们更难走，因为我们的足球文化和底蕴让他们可以获得的知识更少。和发达足球国家相比，我们这里是荒漠。 我还有两个月就50岁了，还有很多人管我叫“少帅”。其实已经不年轻了，已经不是不惑之年了，要知天命了。 勇敢与共情 懒熊体育：在南通支云做主教练时，俱乐部的投入相对有限，但球队的胜率却比较高（2021赛季33场比赛，14胜11平8负），你是如何做到的？ 谢晖：低级别联赛球队的可塑性更强一些。在投入有差距的情况下，可以通过激发青年球员的潜力、让球队变得更团结、灌输合适的战术理念等方法弥补差距。但到了更高一级别联赛，就会更困难。比如在中超，投入差六七倍，想通过这种方式缩短差距是不可能的。拿外援举例，在中甲，十几万身价和三十几万身价的外援的能力会有差距，但差距不大。一旦到了中超，30万左右和100万以上身价（指以美元为单位的税后收入）的外援比起来，差距就很明显了。 懒熊体育：你个人带队的理念是什么？压着打吗？ 谢晖：很多人理解的“压着打”只是压迫式打法中的一项——“高位压迫”，这是对压迫式打法的片面理解。就像我之前说的，压迫式打法有四五种形式，比如反压迫、立即压迫等等。我是让球员们将压迫贯穿于90分钟比赛，在我们没有球的时候，给对手最大的压力，能够快速将球权拿回来，这是压迫的本质，而不是90分钟始终都是高位压迫。 懒熊体育：可现在很多人对“压着打”的理解仍旧是90分钟比赛一直高位逼抢。 谢晖：那是很疯狂的，在极限战术安排时会这样，但在大多数比赛中，极端的高位逼抢可能连20%都没有，也就15%。大家以前都是收回来踢，现在看到一些比赛片段，发现他要求球队压出去踢，就会认为一直都如此，实际上不是的，它只是比赛中的片段，但我们又需要有这样的片段。 懒熊体育：大家给你打这个标签，可能是想表达对勇气的敬意。 谢晖：出了这么多事，大家对我褒贬不一，比如喝酒之后乱说话。在中国的文化里，这种事再褒奖也好不到哪儿去。但当大家看到你说的内容后，正向的反馈好像还挺多的。 前段时间听罗翔在一次聊天节目中说，人性中，什么样的品质最珍贵？勇敢！ 生活给予我们太多压力，大家希望有人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，勇敢地给对手压力，将强于自己很多倍的敌人打败，然后从中找到共情。我想这也是为什么“酒后乱说话”本身不是件好事，却褒大于贬的原因。 在现实生活里，勇敢是很难的。需要勇敢时，你要做出这样的决定，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这个词。 懒熊体育：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还不是勇敢，而是真诚，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。 谢晖：因为喝酒了嘛，而且不知道有人在拍摄。至少我说的是大实话，虽然一部分人不喜欢听大实话，比如既得利益者们。 懒熊体育：你现在的酒量怎么样？ 谢晖：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，家人给我定下规矩，喝酒时最多喝两瓶啤酒，不能再多了。过去这四年我只破过两次戒，带大连队和带亚泰队保级成功后，在球队的庆功宴上可能多喝了那么一点。 懒熊体育：喝多点其实也没事，只要没人拍视频就行。 谢晖：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警示。在这么复杂的环境里，要学会保护自己，酒多了容易产生问题，危险度会提高，会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。 懒熊体育：过去这四年你对这件事的反思还是挺多的。 谢晖：是的。如果我们希望能够把事情做好，还是需要有些策略。当然，我的性格没变，只是相对会更谨慎一些。 痛则思变 懒熊体育：你带大连队时第一个赛季成绩不错，但第二个赛季的成绩就不理想了，球队降级了，你怎么看这段经历？ 谢晖：对于独立带队这五年而言，那是一段非常重要的经历。我带到了最后一场，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，我们降级了，但我仍然会走出去，到体育场里感受那种……（球迷的骂声），我没有认为那是耻辱。对很多人而言，如何去面对前进过程中那道最大的坎，这很重要。有些人可能会一拍屁股走了，但我要走出去，绕体育场走一圈，去面对。 回看带大连队的那两年，第一年的调调是“谢晖带了一支从中甲递补到中超的球队”，最开始没有外援，哪怕后面有了外援，也是最便宜的，中甲配置。可即便如此，我们第一年保级成功了。 当你失败时，没有人会看这些，他们会说球队其实挺有实力的。但你要知道，在中超，外援的水平是决定性的。我们在配置很差的情况下，后防线上还有人被挖走，还要面对“禁止转会”、总经理出事（大连人俱乐部总经理桂冰被带走调查）的情况，以及一些历史遗留问题。到最后，球队有三个亿左右的债务。这些问题不是我现在说出来，而是那时大家都知道。 可即便如此，最后一轮比赛，我们要是能把点球打进，同样可以保级。但很遗憾，点球没有打进，最后一分钟丢了一球，输掉了比赛。我认为关于球队保级的问题，在冥冥中有另外一种能量在左右着。可能也不是什么坏事，因为注定应该是这样的。 我坚持到了最后，没有退。我不需要对其他人有交代，因为我对自己是有交代的。作为教练，我每天都在尽心尽力地去完成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。当然，没有做到最好，也不可能做到最好。 懒熊体育：不可能做到最好是因为第二年面对的复杂因素太多了吗？ 谢晖：很多球员第一次打中超，刚开始进入到这个级别时还可以依靠激情和战术吻合来维持，但时间长了、没那么多激情以后，真正的实力就会显现出来。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球员听得不入耳，但真话就是不入耳的，很多球员不是中超级别的，现实也证明了我说的话。当然，有时候说实话会让一部分人不高兴。 懒熊体育：大连队降级后，很多球迷在体育场里骂你，你和他们面对面地站着，那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？ 谢晖：就是承担啊。你是主教练，降级了，你要承担，而且我要记住那一刻，最痛的时刻往往是最好的时刻。人只有感受到痛才会变，痛则思变嘛。 我始终没有认为那是一种失败，对于体育人而言，再大的失败都是家常便饭。更何况对我而言，这根本算不上最大的失败。在我的职业生涯里，没去世界杯才是最大的失败。 懒熊体育：大连人曾经有过很大的投入，但过几年就不行了，这种现象在中国足球很常见，在你看来是什么原因？ 谢晖：如果举这种例子，可以举出100个，很多球队都会面对同样的问题，这是我们最近这些年的通病，急功近利嘛。要想改变这种状况是很难的，不能太理想主义。对我而言，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能说是苟着，最起码要接受现实，总不能说现在就去国外执教。即便我有到国外执教的想法，也要过几年，等年纪再大一些，去带一支欧洲低级别联赛的球队，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，但肯定不是现在。 失败过后 懒熊体育：2024年带长春亚泰队拿到第九名的成绩，你满意吗？ 谢晖：不能说满意，但其实难度是有的。不管是曼联还是曼城，走到怪圈之后，想要走出来都会很难。我（2024年4月）接手亚泰前，球队处于连败的状态。当一个趋势形成后，想往上弹，是不容易的。我之前在大连经历了失败，再去接当时排在最后一名的亚泰，这个风险是很大的。 懒熊体育：既然已经这么难了，你想过万一再失败怎么办吗？ 谢晖：再失败就到下一个级别带；再失败，就再到下一个级别带队。只要还有下一个级别，我就继续带。就像我刚刚说的，只要早晨起来，有一帮球员、有草地、有球、有周末取得胜利的快乐，就足够了，我把它看作成自己的一个使命。如果能明白这一点，就没什么好怕的了。 懒熊体育：带亚泰队在工体1比8输给北京国安，你当时什么心情？ 谢晖：这是一个写照。在我的职业经历中，经历过很多次这种负面的情况，我认为不是坏事。我对球员说，1997年代表申花队在工体比赛时，我们非常想赢，毕竟前两年在这里赢球的机会不多，我们的人员配备情况也具备了赢球的可能。谁知道国安队比赛时几个反击一打，全都进球了，最后1比9输掉了比赛。 我记得有个记者采访NBA球员，问他如何面对失败，那个球员说：“我们这个行业里没有失败。失败不过是走向成功的一道坎。”然后他又反问那个记者：“你是不是每年都升职？没升职的那年是不是一种失败？” 对于球员而言，这种情况太常见了。迈克尔·乔丹拿了六次金戒指，但他还有九年没有拿，那九年就是失败的吗？我们这个行业没有失败，只有重新爬起来再往前走。 懒熊体育：但那场比赛结束后，你的脸色很难看。 谢晖：作为教练员肯定不希望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，但事已至此，就要去承担。今年有好几场比赛结束后我没有睡好，这是其中一场。还有比如带队前两场比赛没有取得胜利，主场输给了梅州客家。这些“失败”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动力，让我下一周更加勤奋地工作，把比赛赢回来。 我告诉队员们，要更专注于比赛内容，而不是结果，这也是一个心理疏导。作为优秀的竞技者，需要有更好的自我调节能力，能够跌倒后迅速爬起来。网球比赛里，运动员需要在一场比赛中从可能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好几次，网球比赛的起伏比足球要多很多。胜利和失败有时就在那一霎那，看你能不能坚持住。 懒熊体育：带队1比8输掉比赛后，你几点睡的？ 谢晖：差不多两三点才睡。我做教练每天早晨6点前醒来，晚上10点到11点睡觉。我睡得早，9点以后就会把手机所有设置成静音模式，基本不再看了。 中间状态 懒熊体育：你怎么看球员与教练的关系？球员和教练在日常工作中应该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？ 谢晖：我在寻求一个中间的状态。我希望是像博阿斯、埃里克森（欧洲知名教练员，前上海海港主帅）那样对待球员，欧洲教练和球员是有距离感的，这种距离感有时会很大。但在国内，如果教练和球员保持很大的距离感，球员会认为这是一种疏远，不习惯。我们的文化强调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”，作为教练，应该是个父亲的角色，需要更多亲情在里面。一旦出现距离，球员会觉得“我是不是被冷落了？” 在这样的情况下，球员和教练没法完全保持独立的工作关系，所以我也需要进步。对待外援时，我那一套正好。在和中方球员的沟通上，需要多花一些时间。鲁迅写过《看镜有感》，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接受一些外来的东西和思想，减少天生的自卑感。 懒熊体育：你说的这个“中间状态”会很难拿捏吗？因为你的工作方式、你的性格和我们现在的工作环境还不太一样。 谢晖：为什么我们差嘛，我再多说下去就没意思了。（现代足球）本身是舶来品，国外把它做到了金字塔尖，你拿过来，肯定这也不舒服，那也不舒服，这是正常的。就像乒乓球和跳水，我们肯定是最好的，别人要向我们学习。 从我的家庭背景和之前在德国踢球的经历来讲，我认为我是这中间的一个桥梁。 懒熊体育：假如遇到不服管理的球员你怎么办？ 谢晖：我觉得这不成立，因为在球队里面是不可能存在不服从管理的情况的。作为主教练，我有绝对权威。至少在这一点上，在我过去带的这几支球队是一样的。我没有碰到不服管理的，真的有，那么就让他离开这个团队。 懒熊体育：如果50岁的谢晖带20岁的谢晖，那是一种什么状况？你会很喜欢这个球员吗？ 谢晖：20岁的我挺出边界的，有时自由散漫一点，在球场外很能折腾，会犯这样、那样的错误，但球场上的我从没有偷懒，没有想走捷径。在球场上，我是加练最多的。正常训练结束后，我每天都会加练30分钟，所以现在做教练的我，会喜欢当年做球员的我。作为球员，练和玩要分得很清楚。如果我是一个光会玩、偷懒、不认真训练的球员，那是不能接受的。 懒熊体育：在你看来，一个优秀的球员要具备哪些关键的品质？ 谢晖：抗击挫折的能力，这很关键。面对失败，哪怕只是在一场0比2、0比3落后的比赛中，很多球员都会选择放弃，但如果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坚持住，并把局面扭转过来，那才是真正的强大。 绝望后继续 懒熊体育：做球员时，你在德国踢了很多年，而现在却很少有球员能够到欧洲踢球，在你看来是什么原因？ 谢晖：我这两年回到欧洲，感觉那边的足球真的日新月异。我看过一个报道，说“英超很多球员是被机器制造出来的怪物”，他们在球场上各个方面能力都是出众的——身体、技术、任性、预判等等。英超将世界各地联赛的优秀球员集中到英格兰这片土地上，这个联赛已成为“怪物的制造者”。 前段时间在德国看了好几场德乙比赛，我认为比20年前我在那里踢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。我们当年那批人可以通过努力挤进人家的圈子，可20年后，人家一直在进步，我们没有进步。此消彼长后，我们的距离就……说句难听的话，是不可想象的，现在还有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。 前段时间在现场看了一场欧冠比赛，我一直在摇头，水平太高了，很多球员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，这是最可怕的。这个机器可以把十七八岁的孩子培养成没有瑕疵的球员，太可怕了，让我有些绝望。再去对比我们的所谓青少年体系，我认为用“绝望”这个词是比较恰当的。 懒熊体育：也就是说未来还没有人能走出去？ 谢晖：未来三到五年内没有人，只等到2007、2008年以后出生的孩子才可能会有机会。至于现在，三级联赛倒是有可能，德丙。 懒熊体育：你马上就50岁了，到了知天命的年纪。知天命的意思是到了这个年纪后，知道有些事是人为不可支配的、不能改变的，你会有这种感受吗？ 谢晖：我挺喜欢这句话的，到了这个年纪如果还不信命的话，就是没有开悟。 懒熊体育：你的命是什么？ 谢晖：继续往前走就行了。要更大尺度去看这件事，就释怀了，只要做就行了。 懒熊体育：从个人性格来讲，你是那种始终想要改变一些东西的人，但知天命的意思是很多东西你改变不了。 谢晖：就像我刚才说的“绝望”，当这个想法出来后，其实是希望能有机会的，意思就是把所有东西都否认之后，还要继续往前走，就像罗曼·罗兰说的那样，“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”。有的时候是很绝望，但还要往前走，因为你没有退路。 懒熊体育：你做教练的梦想是什么？ 谢晖：我非常不喜欢目标这个词，最痛恨的就是有人问我这个赛季想进几个球。我每场比赛都想进三个以上，这就是我的目标。 不是说你到了那里你就是成功者，没到就是失败者，不是这样的。很多现实告诉我们，你即便到了你想到的地方，也未必是成功的，所以我们要把贴在头上的标签拿掉，勇敢地面对生活。